擁有獨特暴力美學品味的導演昆汀·塔倫提諾,至今執導過九部電影(將拆分為上下部的《追殺比爾·Kill
Bill》算作一部)。這些作品當中,我最喜歡、重看最多遍的,非《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莫屬。
《追殺比爾》讓我認識昆汀的世界:刀光劍影、血漿四濺,卻美得像張翼德筆下的潑墨山水畫。但真正在戲院體驗到昆汀魅力的,是《惡棍特工》,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他的作品。電影一般會遵循一個原則:劇情應透過角色行為及動作推進,台詞能少則少,因為電影的本質是影像藝術。昆汀偏反其道而行——《惡棍特工》裡對白極多,幾乎所有角色都像話癆。奇妙的是,我卻絲毫不覺冗長沉悶,反而看得忘我投入。
昆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他擅長用對白製造張力,讓觀眾在表面上看似輕鬆的談話,感受到潛台詞的暗潮洶湧,劍拔弩張。典型的例子,就是第一章節——克里斯多夫·華茲飾演的反派納粹軍官漢斯·蘭達上校與法國農夫的一場對話。這場戲將近半小時,藍達上校一開始看似有禮、體貼,甚至帶著幾分幽默感。但隨著對話層層推進,他表象下的殘暴冷血逐漸浮現。二人似乎只是閒聊,卻能感受到藍達上校單方面的威嚇及審問。這一幕不僅先聲奪人,還塑造了全片最重要的關鍵人物:一隻狡猾聰明的老狐狸。也因為這場戲,克里斯多夫·華茲一舉成名,為全球觀眾認識,更憑著此片奪得奧斯卡最佳男配角。
來到第二章節,才終於迎來片名所指的“惡棍特工”。這是一支由美國艾多·瑞恩中尉(布萊德·彼特飾)率領的敢死隊,專門以游擊方式痛擊納粹。透過瑞恩中尉誇張、口音古怪的自我介紹,使觀眾熟悉了這群成員的背景及個性,更透過納粹倖存者的“宣傳”、乃至希特勒本人憤怒的詮釋,來理解惡棍特工的狠辣。他們手段血腥殘暴,卻也讓人拍手叫好——這是以暴制暴的正義!
我原本以為布萊德·彼特飾演的瑞恩中尉就是本片主角。他戲份不少,人物設計鮮明,但隨著劇情發展,才漸漸發現這支敢死隊雖耀眼,卻只是歷史巨輪下的小小齒輪。真正的主角另有他人,那就是藍達上校。
影片中還有另一條看似支線,最終卻跟主線緊密結合的情節:盟軍策劃刺殺希特勒和高層的“電影院行動”。他們派遣一位通曉德國電影的英國軍官希考克斯(麥可·法斯賓達飾),與惡棍特工成員會合。誰料天意弄人,他們約見的地下酒館正好聚著一群德國兵士,更碰上一位精明的蓋世太保。這場戲又是一場典型的昆汀式對話:一杯接一杯的酒,一句又一句的寒暄,表面融洽,卻令人緊張萬分。最終,只因一個微小的手勢暴露了希考克斯身份,就此功虧一簣,換來一場槍林彈雨。這樣的殘酷設計,讓人扼腕。
我為何認為藍達上校才是此片真正的主角?理由就在於電影最後的反轉。藍達上校早已察覺盟軍打算趁首映禮刺殺元首希特勒的意圖,他還親手掐死臥底女星布麗姬特(戴安·克魯格飾),更俘虜了瑞恩中尉。按此發展,納粹早已成為最終大贏家。然而昆汀並不想重演歷史悲劇,而是大膽地讓藍達上校選擇背叛,與盟軍達成交易,換取投降條件。這個反轉初看讓人疑惑,但正因如此,電影迎來了最高潮:觀眾目睹希特勒與納粹高官在戲院裡被兩名特工亂槍掃射、炸成灰燼。這幕雖然完全偏離歷史,卻大快人心!昆汀在告訴觀眾:電影何必忠於史實?歷史也可以改寫!(後來的《從前,有個好萊塢·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他同樣安排角色阻止當年現實中震驚全球的影星莎朗·蒂慘案。)
如今回頭來看,《惡棍特工》並非單純的戰爭動作片。它結合了多種元素和類型,如間諜片的驚險、黑色喜劇的荒謬、義大利西部片的致意,還有他對電影藝術本身的情意——最後決定歷史走向的地方,發生在一家電影院內。燃燒的膠卷,帶著一種譬喻——電影不僅能記錄歷史,也能“摧毀”歷史、重寫歷史。
昆汀在多部作品中,將對白、暴力和幽默糅合得天衣無縫。在《惡棍特工》裡,他將這些元素放進歷史敘事中,在緊張與釋放、沉重與荒謬之間不停交替、相互切換。這部片於我,遠遠超越了一部戰爭爽片的範疇,它讓我感受到電影的力量:除了供給娛樂、帶來療癒,還能讓人對未來抱有希望。《惡棍特工》,一場關於影像、歷史和人性的狂想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