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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20日 星期四

孤勇,不如結伴——《終極戰士》新三部曲

一九八七年,阿諾·施瓦辛格主演的《終極戰士》(Predator)橫空出世,成了日後近四十年屹立不搖的經典科幻IP。這群以「成為最強者」為信條的外星獵手,電影作品數量不多,卻在漫畫界大受歡迎。縱然與《異形》(Alien)跨領域合作曾引起轟動,但在我心中,真正的經典,依舊是阿諾那部開山鼻祖,還有二〇一〇年的《終極戰士團》(Predators)。

沉寂了一段時日,直到二〇二二年,《終極戰士:獸獵者》(Prey)再次點燃我的熱血。故事時間設定在十八世紀的北美大草原,主角納魯是科曼奇印第安族的女獵手。外星戰士「空降」至此進行「成人禮」,把部落視為狩獵場,眾勇士接連慘死。納魯在一次次死裡逃生中,看清敵人弱點,策劃反擊,以智取勝。看完戲我覺得:這經典IP終於再次活過來了。

《終極戰士:獸獵者》

今年,《獸獵者》導演丹·崔克坦伯格更連續端出兩部續作:串流平台動畫《終極戰士:時空獵襲者》(Predator: Killer of Killers),以及目前在院線上映的《終極戰士:殺戮星球》(Predator: Badlands)。這三部合起來,形成一條清晰的精神主線。

《時空獵襲者》很有趣:三位來自不同時空及地域的人類——維京女戰士厄莎、日本浪人鐮上憲次、美國空軍托雷斯——都曾是單挑外星戰士的獵物,也都靠能力及運氣倖存下來,於是「受邀」去最終擂台挑戰終極大BOSS。首部《獸獵者》是人類單挑;第二部則開始帶出合作迎戰的訊息。

動畫《終極戰士:時空獵襲者》

我最喜歡的,是第三部《殺戮星球》。這集首次將主角從人類轉向終極戰士本身,講述德克因天生基因不符族群標準,被視為該淘汰(殺掉)的劣品,兄長為了保護他而犧牲,臨死前把他送上荒涼星球試煉。德克遇見「半身人」提亞,還有一隻類似猴子的奇異生物,一開始大家嫌棄彼此、相互利用,但經歷過一次次的險境以後,他們開始學會信任、互補、犧牲,最後靠團隊精神,克服不可能的難關及挑戰。

我起先是為了動作、血腥、爽快感入場觀看,沒想到在《殺戮星球》裡看到最觸動人心的訊息:團隊合作。這支雜牌軍共業夥伴,尤其德克從原本各自為戰,後來學會了彼此撐持。放到現實,無論工作、創業、生活、家庭、友情,人們常以為一個人夠強就能贏。但更多時候,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彼此互補,相信團隊作戰比單打獨鬥更有未來。

德克在荒涼星球上結識只有上半身的提亞

對我而言,《終極戰士》三部曲不再只是「掠食者vs獵物」的爽片,而是用不同時代與角色身份,悄然無形地帶出一個訊息:人可以靠勇武生存下來,但靠信任與夥伴,才能提升贏下真正勝利的機率。若放在一起看,三部曲的進化軌跡也十分清晰:第一部是孤身求生,第二部出現互相協作,第三部則明確告訴我們——真正的強,是互補、信任、彼此託付。

這是我看完電影後,最想帶回現實繼續實踐的價值。



2025年11月8日 星期六

當執行正義需要計算代價

台灣電影《96分鐘》以一場炸彈攻擊案掀開序幕,拆彈專家宋康任(林柏宏飾)因此事件退出前線。三年後,他跟同為刑警的妻子黃欣(宋蕓樺飾)搭乘台北直達高雄的高鐵,接到前上司李傑(李李仁飾)發來警訊——列車上有炸彈!宋康任必須在列車疾駛的96分鐘內,找出並拆除炸彈,挽救整個列車上乘客的性命。

96分鐘》是台灣首部以高鐵為主舞台的動作驚悚片,在劇本打磨上足見用心。編導利用封閉空間與時間壓迫的雙重限制,營造出懸疑張力。高速行駛的列車既是現代社會高效率的象征,也譬喻了群眾無法逃脫的困境——所有人都在時間軌道上前行。戲裡多位角色都背負各自的秘密及創傷:有者為三年前的案件心懷虧欠,有人對制度失去信心。編導透過他們的交織,展現人性在極端壓力下的複雜面貌,令主角形象更立體。

我欣賞的是,影片提出的倫理命題——「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抉擇:是以犧牲少數拯救多數,還是堅守個體的不可侵犯?宋康任因當年做出「理性」判斷,良心倍受折磨,前上司李傑卻堅信「必須有人作出痛苦決定」才稱得上專業。兩種信念的碰撞,揭示了人性的灰色地帶,也讓觀眾思考:正義究竟能否量化?若生命必須以數字計算,誰又有資格成為劊子手,去按下那顆決定他人命運的按鈕?

此外,導演設置「whodunit」的懸念,讓策動一切的幕後犯人也身處列車之中,暗中操控全局。可惜的是,這部分的線索鋪陳不足,觀眾無法真正憑邏輯推理找出列車內的真兇是何人,更多只是等待劇情揭曉。影片後段揭示犯人如何利用人性弱點、操控他人執行計畫,我也嫌說服力不足。

最近看多了《名偵探柯南》劇場版,歹徒動輒制造足以摧毀整棟高樓大廈的爆炸,令我好奇爆破設定的合理性,以及原材料的來源。《96分鐘》炸彈的威力、製造過程、獲取方式都模糊略過,令我有點不是滋味。我知道這不是影片重心,只是個人觀影習慣使然。

最為可惜的,是結尾情緒上的處理。高潮過後本應快速收束,導演卻不讓觀眾自行體會,不斷補上解釋與情緒延伸,此舉無疑畫蛇添足,稀釋了原有的力度。若能將片長控制在96分鐘內,刪除冗贅且無意義的煽情和伏筆,讓觀眾在靜默中消化餘韻,我想效果反而更好。

無論如何,《96分鐘》仍是值得肯定的嘗試。它不完美,卻提出了道德與人性議題的探討,引爆人心深處那顆「是否值得拯救」的問號。人在現實高壓下,就似身處於被迫前進的軌道上,不停計算得失與代價,為生存作抉擇。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也許,根本沒有所謂正確的決定,唯有不欲後悔的選擇。



2025年10月21日 星期二

復仇,不會讓人回魂——《回魂計》

近年來,串流平台的崛起徹底改變了影視生態。觀眾從過去守在電視機前等待每日或每周更新的被動追劇者,搖身一變成了主動的「掌控者」——只需輕點播放鍵,便可一口氣看完整季劇集。如今,各國自製劇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全季上架的形式讓人隨時沉浸劇集世界,不再受播映時間或懸念折磨。

觀影習慣的改變,也逼迫創作者重新思考敘事的節奏與結構。劇情必須在前幾集即牢牢抓住觀眾注意力,角色塑造也需更立體、更複雜,觀眾才會願意陪他們走完整個故事歷程。

這種模式,某程度上也算是治癒了我過去被台灣偶像劇那種歹戲拖棚、浮誇演出而造成的心理陰影,二〇二三年看了改編自宮部美幸推理小說的《模仿犯》,雖不至驚艷,卻已看見台灣影集的進步;到了《回魂計》,更是讓我感受到久違的驚喜及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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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魂計》始於一宗綁架詐騙案。三個少女被綁到詐騙集團園區,一個被虐身亡,兩個倖存下來,但其中一人已成植物人。兩個母親慧君和趙靜悲痛欲絕,她們不再相信司法制度的公義,決定動用私刑,親手執行正義。

當她們通過一名神女的儀式讓已遭處死的兇手張士凱復活七日,那動機令我訝然——她們復活仇人,為的是讓他在短暫的七日(這七日是關鍵)生命中,飽受折磨、償還罪孽,然後,再死一回。

大多影視作品,復活往往象征希望、救贖——雖然大多沒迎來好結果——想挽回遺憾,想再次擁抱所愛;《回魂計》中的復活,是為了復仇、為了懲戒,為了兌現正義。這設定既殘酷且富含詩意,母性及暴力並存的張力,是整部劇最迷人之處。

前幾集,張士凱復活後被綑縛囚禁淩虐,以牙還牙的暴力確實大快人心。畢竟一個十惡不赦的冷血惡魔,理應承受地獄般的折磨。看著看著,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寒意——不是對其施於暴力的反感,而是「女人惹不得」的恐懼。尤其當母親失去孩子時,那種悲慟,會讓她化身為見人殺人見佛殺佛的強大復仇者。

是啊,你看失去女兒的趙靜,還有女兒重傷成植物人的慧君,為了買通層層關卡,截獲已接受死刑、尚未火化的張士凱屍身,即便傾家蕩產,亦在所不惜。尤其外表看似柔弱的慧君,為籌集費用,把負心的丈夫耍得團團轉,簡直嚇人。

你以為全劇九集的劇情,就只是兩位怒火中燒的母親如何淩虐大壞蛋,那就錯了。《回魂計》沒有止步於單純的私刑復仇,而是讓故事層層遞進,慢慢揭露隱蔽的真相。

編劇巧妙牽引出三位少女被囚於詐騙集團園區期間,到底經歷了什麽;她們與張士凱之間,看來並非單純的被害與加害者關係。隨著真相逐漸浮現,趙靜與慧君也從以牙還牙的肉體懲戒,轉向殺人誅心的精神報復,將目標擴展至張士凱家人,真正要他全家死透。

戲演至此,復仇已不只是母親的私人怨恨,而是升華為一場對體制及人性的控訴。詐騙綁架案背後牽連的利益與陰謀,讓正義與邪惡的界線愈加模糊。她們要懲罰的不只是兇手,而是整個縱容罪惡的社會結構。也因此,劇集在中段(第四、第五集)迎來了節奏最明快、張力最強的高潮。

若說趙靜和慧君代表「母愛至深、以仇為念」的兩極,那張士凱的母親悅心,則是另一個極端:她的母性被欲望與利益腐蝕殆盡。

悅心外表高雅,口口聲聲宣揚慈善,實則透過宗教團體暗中經營洗錢集團。她的人生信條並非「護子」,而是「護己」。兒子曾經獲得假釋,他一意孤行遠走國外,她竟狠心買兇滅口,只為鏟除這枚不再受自己掌控的炸彈。

這一設定讓劇中的母親主題有了對比——母性既是生命的起點,也能成為吞噬一切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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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回魂計》仍有幾處小瑕疵。

首先是時間線的處理。每集開頭,常在二〇一九年悲劇發生前後,及當下二〇二四年之間切換,卻缺乏明確的時間標示。剪輯的不流暢(還是過於流暢),常令我莫名所以,只能藉趙靜的髮型來確認到底是過去抑或現時。

其次是中後段兩位男性角色——牛郎Eason與店鋪鄰居阿龐——的戲份加重。Eason因愛慕慧君而參與復仇行動,這點情感邏輯能成立,但阿龐的設定則有些牽強突兀。編劇刻意安排他和張士凱過去有交集,讓我覺得過分巧合。最後幾集,阿龐的行動更顯示了他背後還有一股更大的勢力在操縱著。他看似是棋子,卻又不在最底層,仍能對那神秘勢力派來的打手下命令。

此外,有一幕張士凱妹妹張怡婷在酒店電梯前碰到三位受害少女的其中一位倖存者安琪的戲,後者對她透露了什麽,讓她知道自己陷入美男計,沒解釋;安琪跟詐騙集團有多大「交情」,是否純為受害者?一切也都沒說明白。

結尾時,阿龐背後的黑手劫走了慧君昏迷的女兒,我想,編劇這為第二季埋下的伏筆,可謂是給自己設下高要求,要編出具說服力又有張力的後續故事,絕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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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趙靜慧君如願復仇了嗎?不見得。她們耗費一大筆錢,雖曾折磨張士凱泄恨,但欲奪得他的錢財,仍以失敗告終,復仇最後只得了一場空。

以我愚見,這部劇沒有爽快的復仇,只有令人無奈的循環。雖然真相大白(也不見得多白,仍有許多未解謎團),罪人被懲處,但類似悲劇仍繼續上演,尤其在現實中層出不窮,司法的失能、媒體的冷漠、社會的健忘,使每一個「張士凱」不斷出現。

劇中「最令人痛苦的不是絕望,而是沒完沒了的希望。」此話值得省思——當人不斷嘗試改變,卻發現世界依舊黑暗,無盡的希望或只會令自己更苦悶。以此來看,《回魂計》是一則社會寓言,逼我們直視人性中最深層的絕望——正義無法到來,受害者又該如何自處?

復仇不會讓人回魂。活著的人,最需要回魂。

2025年10月13日 星期一

練膽神器過山車

最近透過Netflix每周看一部《名偵探柯南》劇場版,再度燃起對它的興致。我小學到中學追過它,直到上了大專,心思轉移才停下,心想等它完結再一次過看完,沒想這一等,就連載了三十多年未完結。我年已四十,不想再跟小鬼頭一集集破案,只希望看他和黑衣組織鬥智鬥勇的主線故事,於是買了一套《名偵探柯南vs黑衣組織》漫畫,打算一口氣翻完相關情節,省時省力。

故事的起點是工藤新一和毛利蘭在遊樂園約會時,碰上過山車殺人事件,因此「邂逅」了在車上的黑衣二人組,之後才有他們暗中交易被新一發現、新一被灌藥變成小孩的發展。令我爆笑的是,GinVodka早前坐過山車的原因,竟是為了觀察交易對象是否獨自赴約。

如今重看,我忍不住想:黑衣組織人手眾多,監視跟蹤埋伏樣樣行,為何偏挑這種方式確認目標?難不成這是組織的「練膽課程」,規定成員每天從早到晚坐三四十趟過山車,不暈不怕才有資格穿黑衣?

練膽方式人人不同,有人透過運動,有人透過冒險,有人靠自我催眠,黑衣組織若真靠過山車,也非全無道理,畢竟膽識是在一次次面對恐懼中錘煉出來的。古人云「初生之犢不畏虎」,牛犢敢面對猛虎,不是天生無懼,而是未曾經歷失敗;「壯士斷腕」「破釜沉舟」的膽魄,都是從困境裡逼出來的。

周星馳電影《回魂夜》也有相同的梗。主角Leon之所以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堅信愛因斯坦說的「想像力比知識重要」,還因自小將遊樂園當自家後花園兼訓練場。過山車海盜船鬼屋一輪又一輪地玩,玩到麻木,膽子也練得生毛。後來那些荒謬搞笑的橋段如抓鬼用保鮮紙、打鬼用巧克力,看似胡鬧,實則都帶有「膽大心細」的底氣(以及科學論據)。

凡夫俗子練膽,不必像黑衣組織或Leon那般把遊樂園當軍訓基地——除非你有錢又有閒——日常中何嘗沒有需要壯膽的時候?首次面對眾人演講、初次告白、頂撞老板劈炮唔撈跳槽轉行、獨自旅行……這些讓人手心冒汗心跳加速的時刻,皆是「過山車」。膽量的養成,並非消除恐懼,而是跟恐懼共存。

「勇氣不是無懼,而是明明害怕,仍願意往前去」。害怕演講,就先從小人數範圍試起;怕獨自旅行,可先選臨近目的地。每次面對,都是一次「坐上過山車」的經驗。漸漸地你會發現,當初緊握欄桿、閉眼尖叫的自己,終究會迎來張開眼睛、舉起雙手大喊:再來一次!的那天。

練膽方法千百種,重點在於不斷面對。黑衣組織的過山車(我亂說而已)、Leon的遊樂園特訓,背後道理相通。不逼自己一次,就永遠原地停滯。

除了黑衣組織的GinVodka、《回魂夜》的Leon,還有一位對過山車無感的代表人物,相信你也認識——大名鼎鼎Mr Bean也!



2025年9月27日 星期六

生不如死,還是得走下去——《大競走》觀後

我是史蒂芬·金死忠書迷,收藏了五六十本他的著作,喜歡的還會買英文原版珍藏。不過,喜歡歸喜歡,並不是每本都愛不釋手。有幾本我相當不likey,如《撒冷地》(Salem’s Lot)、以理查·巴克曼筆名出版的《大競走》(The Long Walk)、與彼得·史卓伯合著的《魔符》(The Talisman;但續作《黑屋·Black House》又重得我心)、《復活》(Revival)等。要嘛行文節奏拖沓冗長,要嘛就是地域背景文化隔閡太深,悟不透他到底想表達什麽。

其中,《大競走》是我讀得最為狼狽的一本。當年特地帶它去外島度假,結果被晦澀難懂的隱喻搞得昏頭腦脹。於是閤起書本,吹著徐徐海風,眺望宜人景色,寧可發呆放空,也不想繼續翻頁。最終看完,是憑著「不輕易半途而廢」的倔強,但發誓絕不再看第二回。

結果,改編電影來了。率先上映的美國口碑爆燈,幾乎零負評;導演又是我喜歡的法蘭西斯·羅倫斯——除了《饑餓遊戲》(The Hunger Games)系列非我心中那杯茶,其他如《康斯坦汀:驅魔神探》(Constantine)、《我是傳奇》(I Am Legend)、《大象的眼淚》(Water For Elephants),都在我心中占有極高地位。

電影版《大競走》因有視聽效果加持,比純文字敘述的原著更容易投入。故事背景設在極權統治下的反烏托邦美國,每年舉辦一場殘酷賽事:從全美選出五十名青少年,不停行走。速度若低於規定三次,便會被當場射殺,最後一人可贏取巨額獎金,餘生無憂。主角葛瑞迪參賽的動機,是要為因政治異見而遭處決的父親復仇,他跟另一位參賽者麥克弗里斯建立起短暫卻深厚的友情。血與淚、理想和絕望,都隨著他們在這條絕望公路上,一步步行踏出來。

就觀影體驗而言,如果一部電影能讓我不覺時間流逝,散場時以為只過了一小時,而實際上已近二小時,那我敢說它在節奏掌握上絕對合格。導演和剪輯都下足功夫,把這部以對話為主的作品拍得緊湊且富娛樂性。難能可貴的是,這些對白不是插科打諢的笑點或內涵空洞毫無意義,而是層層遞進的思維碰撞。仔細聽,理解了角色的理念及原則,再對照另一名角色的想法,是傾向?是對立?還是相互兼容?這種腦海心靈深層次的辯證,是這部《大競走》最刺激精彩的部分。

「不停往前走」的比賽規則,注定讓畫面單調。演員沒法停下腳步讓導演上演大段特寫,鏡頭始終在晃動,直到最後贏家,才有短暫的聚焦。這雖然限制了鏡頭的捕抓範圍,卻也強化了主題:人生就是一場無法停歇的長途跋涉。

我依然沒能看透原著作者想傳達的譬喻,倒是有這場比賽就是人生縮影的領悟。無論生、老、病,酸甜或苦辣,都得繼續走下去。停下,就意味著死亡,就這麽殘酷,也那麽自然。

題外話:要說現實中最適合代言這部電影的品牌,我想非烈酒Johnny Walker莫屬。



2025年9月20日 星期六

《厲陰宅:最終聖事》——溫子仁恐怖宇宙的階段收官

過去二十年,因漫威超英類型電影的成功,影視產業流行一種敘事模式:宇宙觀。不同作品彼此呼應、相互聯動,哪怕不是自己偏愛的角色或故事,也會吸引觀眾買單,大家心中抱持一個期待——未來這些看似獨立的篇章,也許會匯流整合,彼此交織成一幅恢弘龐大的故事版圖。

除了令人日漸審美疲憊的超英題材之外,能夠在好萊塢真正建立起電影宇宙規模的案例並不多,溫子仁主導的“厲陰宅宇宙”(The Conjuring Universe)系列,是其中代表之一。跟動輒兩三億美元預算的商業大片不同,鬼片的製作成本相對低廉,只需掌握好氣氛營造,拿捏好故事張力,便能做到“以極低成本,換取最高收益”。自二〇一三年第一部《厲陰宅》(The Conjuring)上映以來,整個宇宙擴展出十部作品,直至《厲陰宅:最終聖事》(The Conjuring: Last Rites),業已走過十三個年頭。

十三年來,“厲陰宅宇宙”票房口碑收獲頗豐之餘,還陪伴了許多觀眾成長,成為他們青春或觀影記憶的一部分。尤其戲裡的艾德和蘿琳·華倫夫婦,他們的形象,既是系列的中流砥柱,更讓這恐怖片系列有別於一般鬼片,帶著“偽史實”的真實性及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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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個人而言,《厲陰宅4》的表現雖無法跟首兩集相提並論,但比第三集《厲陰宅3:是惡魔逼我的》(The Conjuring: The Devil Made Me Do It)已有非常大的改進。

眾所周知,溫子仁親自執導的前兩部是系列的定海神針,無論是整體節奏掌控、氛圍營造,還是角色背景塑造及情感變化上,都堪稱典範。觀眾當年之所以願意追隨“厲陰宅宇宙”,很大程度上就是拜溫子仁的導演風格之賜。他就像魔笛手,將觀眾引入一個個毛骨悚然、驚怖駭然的世界。

只是,隨著宇宙擴張,衍生的《安娜貝爾》(Annabelle)和《鬼修女》(The Nun)系列口碑卻明顯跌滑。尤其是《安娜貝爾》第一集,空有噱頭,故事劇情卻乏善可陳;預告比正片精彩、雷聲大雨點小的《鬼修女》系列更讓不少影迷直呼“雞肋”——《安娜貝爾》三部曲中,我個人最滿意的是第二部前傳性質的《安娜貝爾:造孽》(Annabelle: Creation),故事及氛圍完成度極高,也交待了娃娃的誕生與恐怖基因起源。

至於《厲陰宅3》,溫子仁退居監制,導演換成麥可·查維斯,故事風格也跟前兩部大相徑庭,自然難以重現系列巔峰盛況。而由同一位導演執導的《厲陰宅4》,故事重新聚焦於單一大宅中的鬧鬼事件,並以華倫一家為核心,強化了親情這主題,也讓觀眾感受到曾經陪伴主角群冒險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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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背景設在一九八六年,講述史莫爾一家在祖父送來一面古老大鏡後,怪事頻頻發生:吊燈憑空墜落、幢幢黑影在屋中遊走、女兒被碎裂鏡片入體、父親遭受惡靈折磨……走投無路之下,這一家人只得對外求助。

與此同時,華倫夫婦過著退休後的平靜生活,女兒茱蒂卻因靈視能力日漸增強,察覺到遠方惡魔和鏡子的威脅。她瞞著父母前往追查,最終將他們再次扯入陰魂不散的波詭雲譎中。這面邪鏡,正是數十年前華倫夫婦初涉江湖時,未能徹底封印、意外遺失的靈異物件。如今,它的惡意再次襲來,而目標正是茱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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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厲陰宅》12相比,《厲陰宅4》在驚嚇設計上明顯溫和不少,沒有那種“嚇死人不償命”的突然驚嚇橋段,這也是它倍受批評的原因。但我認為,跟《安娜貝爾》系列或《鬼修女》相較,它在故事完整性和角色情感上的表現,已屬合格,至少沒讓人觀影後直呼“回水”,而是體會到一種返璞歸真、回歸初心的誠意。

影片花了不少篇幅描寫華倫一家人的關係:艾德與蘿琳夫妻倆之間的信任與依賴,茱蒂逐漸繼承父母使命的覺醒、岳父和女婿之間的互動。這樣的家庭情感,讓這部恐怖片不完全靠嚇人取勝,故事帶出“傳承”意圖,呼應著片名“最終聖事”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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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觀眾只想了解華倫家族的冒險故事,只需鎖定以下幾部:《厲陰宅》(The Conjuring, 2013)、《厲陰宅2》(The Conjuring 2, 2016)、《安娜貝爾回家啰》(Annabelle Comes Home, 2019)、《厲陰宅3:是惡魔逼我的》(The Conjuring: The Devil Made Me Do It, 2021),再到這部《厲陰宅:最終聖事》(The Conjuring: Last Rites, 2025)。

《厲陰宅》系列乃依據史實改編,以華倫夫婦調查過的幾起著名靈異案件為基礎,再輔以戲劇化演繹。《安娜貝爾回家啰》雖屬虛構,但主角是女兒茱蒂,可視作編導為這角色補上的一段冒險經歷,為正式傳承父母衣缽的鋪陳。

若你是宇宙觀愛好者,當然可以補齊《安娜貝爾》三部曲和《鬼修女》二部曲,還有關聯性較低的《哭泣的女人》(The Curse of La Llorona),拼湊出完整的“厲陰宅宇宙”。若只想追隨華倫家的主線,又不想把時間花在評價不佳的作品上,這幾部核心作品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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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的來說,《厲陰宅:最終聖事》並非系列最佳,但它成功擔下階段性收官的任務;它沒有《厲陰宅》前兩集那般驚心動魄,卻比大多數支線作品來得完整動人。它讓華倫夫婦和茱蒂的故事有了一個情感交接,也讓觀眾在溫馨驚悚交織下,結束這段十三年的恐怖之旅。

相比喧囂熱鬧的超級英雄宇宙,溫子仁用低成本築起了一個獨樹一幟的恐怖電影宇宙。它或許匱乏華麗的特效轟炸,卻用真切日常的恐懼,贏得本身的標志性定位。對我而言,這謝幕雖不盡完美,卻已足夠體面——所謂的缺陷美——為“厲陰宅宇宙”畫下一個不失分量的句點(或逗點)。


2025年9月14日 星期日

惡棍特工

擁有獨特暴力美學品味的導演昆汀·塔倫提諾,至今執導過九部電影(將拆分為上下部的《追殺比爾·Kill Bill》算作一部)。這些作品當中,我最喜歡、重看最多遍的,非《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莫屬。

《追殺比爾》讓我認識昆汀的世界:刀光劍影、血漿四濺,卻美得像張翼德筆下的潑墨山水畫。但真正在戲院體驗到昆汀魅力的,是《惡棍特工》,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他的作品。電影一般會遵循一個原則:劇情應透過角色行為及動作推進,台詞能少則少,因為電影的本質是影像藝術。昆汀偏反其道而行——《惡棍特工》裡對白極多,幾乎所有角色都像話癆。奇妙的是,我卻絲毫不覺冗長沉悶,反而看得忘我投入。

昆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他擅長用對白製造張力,讓觀眾在表面上看似輕鬆的談話,感受到潛台詞的暗潮洶湧,劍拔弩張。典型的例子,就是第一章節——克里斯多夫·華茲飾演的反派納粹軍官漢斯·蘭達上校與法國農夫的一場對話。這場戲將近半小時,藍達上校一開始看似有禮、體貼,甚至帶著幾分幽默感。但隨著對話層層推進,他表象下的殘暴冷血逐漸浮現。二人似乎只是閒聊,卻能感受到藍達上校單方面的威嚇及審問。這一幕不僅先聲奪人,還塑造了全片最重要的關鍵人物:一隻狡猾聰明的老狐狸。也因為這場戲,克里斯多夫·華茲一舉成名,為全球觀眾認識,更憑著此片奪得奧斯卡最佳男配角。

來到第二章節,才終於迎來片名所指的“惡棍特工”。這是一支由美國艾多·瑞恩中尉(布萊德·彼特飾)率領的敢死隊,專門以游擊方式痛擊納粹。透過瑞恩中尉誇張、口音古怪的自我介紹,使觀眾熟悉了這群成員的背景及個性,更透過納粹倖存者的“宣傳”、乃至希特勒本人憤怒的詮釋,來理解惡棍特工的狠辣。他們手段血腥殘暴,卻也讓人拍手叫好——這是以暴制暴的正義!

我原本以為布萊德·彼特飾演的瑞恩中尉就是本片主角。他戲份不少,人物設計鮮明,但隨著劇情發展,才漸漸發現這支敢死隊雖耀眼,卻只是歷史巨輪下的小小齒輪。真正的主角另有他人,那就是藍達上校。

影片中還有另一條看似支線,最終卻跟主線緊密結合的情節:盟軍策劃刺殺希特勒和高層的“電影院行動”。他們派遣一位通曉德國電影的英國軍官希考克斯(麥可·法斯賓達飾),與惡棍特工成員會合。誰料天意弄人,他們約見的地下酒館正好聚著一群德國兵士,更碰上一位精明的蓋世太保。這場戲又是一場典型的昆汀式對話:一杯接一杯的酒,一句又一句的寒暄,表面融洽,卻令人緊張萬分。最終,只因一個微小的手勢暴露了希考克斯身份,就此功虧一簣,換來一場槍林彈雨。這樣的殘酷設計,讓人扼腕。

我為何認為藍達上校才是此片真正的主角?理由就在於電影最後的反轉。藍達上校早已察覺盟軍打算趁首映禮刺殺元首希特勒的意圖,他還親手掐死臥底女星布麗姬特(戴安·克魯格飾),更俘虜了瑞恩中尉。按此發展,納粹早已成為最終大贏家。然而昆汀並不想重演歷史悲劇,而是大膽地讓藍達上校選擇背叛,與盟軍達成交易,換取投降條件。這個反轉初看讓人疑惑,但正因如此,電影迎來了最高潮:觀眾目睹希特勒與納粹高官在戲院裡被兩名特工亂槍掃射、炸成灰燼。這幕雖然完全偏離歷史,卻大快人心!昆汀在告訴觀眾:電影何必忠於史實?歷史也可以改寫!(後來的《從前,有個好萊塢·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他同樣安排角色阻止當年現實中震驚全球的影星莎朗·蒂慘案。)

如今回頭來看,《惡棍特工》並非單純的戰爭動作片。它結合了多種元素和類型,如間諜片的驚險、黑色喜劇的荒謬、義大利西部片的致意,還有他對電影藝術本身的情意——最後決定歷史走向的地方,發生在一家電影院內。燃燒的膠卷,帶著一種譬喻——電影不僅能記錄歷史,也能“摧毀”歷史、重寫歷史。

昆汀在多部作品中,將對白、暴力和幽默糅合得天衣無縫。在《惡棍特工》裡,他將這些元素放進歷史敘事中,在緊張與釋放、沉重與荒謬之間不停交替、相互切換。這部片於我,遠遠超越了一部戰爭爽片的範疇,它讓我感受到電影的力量:除了供給娛樂、帶來療癒,還能讓人對未來抱有希望。《惡棍特工》,一場關於影像、歷史和人性的狂想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