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就這樣離開了。
離開時,我們不在他身邊。
沒有親人相伴;沒有朋友在側。
我甚至不知道,在臨走前那一刻,是否有醫務人員在旁替他加油打氣,請他至少撐到家屬到達,見他最後一面,向他道別。
抵達醫院時,病床上徒留阿爸用了六十載的瘦弱軀殼。
阿爸的靈魂是笑著升天的……雖然孤獨,但不寂寞。
我如此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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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不像一般小學作文練習題所描繪大多的父親形象——家中嚴父。
阿爸沒有魁梧的身材,身形纖瘦是他的表徵,對孩子的管教也從來不嚴。至少對我如是。
打從出世至有記憶以來,阿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騎士。
只不過並非騎著駿馬,而是騎著摩托車。
他性格節儉,廿七年來只看他擁有過兩台摩托車。
而且無論雨下的多大、日曬有多猛烈,他始終堅持騎著摩托車出外工作,或無論到哪裡。
我念學院時,每個周末從學院宿舍搭火車轉輕快鐵回家,而輕快鐵站離家還有五公里的距離。而阿爸可以知道我的下課時間後,計算出我大概抵達輕快鐵站的時間,騎著摩托車去接我。
有一次,我爲了不麻煩他,告訴他一個含糊不清的下課時間。到了輕快鐵站,再轉搭計程車回家。
半途,接到阿爸來電,問我回到哪了。
我有點得意的說,在計程車上。
阿爸竟然叫我在下一個車站下車,他來接送我走完剩下的回程。
阿爸就是這樣,節儉成性。當然,藏不住的,是心裡對孩子滿滿的、濃濃的愛意。
爲此,我卻曾有一度嫌惡他。
那是我學院剛畢業後,在外打工的時候。上班時間及工作地點恰好和阿爸的上班時間及公司相配合,於是他順且自然地載我上下班。
下班還好。
上班時,因爲必須戴頭盔的關係,用髮膠定得美美的髮型,當脫下頭盔那刻,都會塌成一邊,扁扁的毫無美感。又得進去公司洗手間對著鏡子努力一番,才能見人。
關於另一個較有印象的記憶,是當年我進行第二次心臟小手術,出院那天,也是阿爸騎著他那輛老爺摩托車來接我。上車前,我只將背包交給他置放在方向操縱杆前的置物籃,自己則手抱一包不知裝著一大堆什麽的塑料袋,那些“什麽”包括醫院開給我的藥。半途,那包藥隨風飄逝。霎那,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是不是該叫阿爸停車,回到那車輛熙來攘往的虎口尋覓?最後,我選擇眼不見為淨。好在如今仍好好活著寫這篇文章……
“怎麽有車不開?一大把年紀了還騎摩托車,萬一發生意外怎麽辦?”這些話語我都憋在心裡,除了本身個性含蓄,開不了口道出這些肉麻話之外,還有個原因:我知道,阿爸絕對不會聼進去。他是固執的。關於這點,我好像有少許遺傳自他。
想當年,坐在后座車包上,一邊隨著路況顛簸,一邊盯著阿爸的背影,若一時感性,就會有一股無法掩抑的悲從中來——阿爸的背影總會比上一次所見更纖弱、瘦小,尤其是兩邊肩膀的線條,從原有的平穩寬大,到如今像馱負過重的包袱,體力透支,開始塌陷。是我逐漸成長、視線齊平而產生的錯覺,抑或阿爸逐漸老去的事實在作祟?
還有透過雙肩瞧向握在方向操縱杆上的雙手,十指枯槁,手背長滿因長久日曬又缺乏保養而生成的老人斑……這雙手,我有多久沒好好握著?好似有上世紀般久遠……我始終太内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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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曉我騎腳踏車的,也是這位騎士。記得那年我七嵗,有一次回媽媽家鄉度假,表哥有一輛腳踏車,我明知道不會騎雙輪腳踏車,就硬是懇求阿爸教我。
結果,學習期間曾不曾跌倒?我沒印象了。學會之後倒是跌了幾回狗吃屎。
我只知道阿爸放開攙扶在我肩膀上的手,讓我自己維持平衡,而我雙腳繼續踩踏踏板順利讓腳踏車前行的那一刻,心情就有如超人學會飛那樣!!
當時的阿爸,站在原地看著我不斷前行,戴著的黑框眼鏡鏡片反射出我逐漸遠去的背影,除了開心、驕傲,内心還混雜了多少滋味?只有等到我擁有自己的小孩,否則我不會明瞭。
想來,從近視更迭至老花,阿爸的眼鏡鏡片中,反射著孩子逐漸遠去的背影,往往和内心所想的相悖,他該是希望孩子除了能夠自強不息、自力更生,也能隨時回到他身邊,逗留個一時三刻,再繼續出外打拼。累了,家裡隨時歡迎,回到這美好的避風港……
“換牙(檔)要踩clutch(離合器),放(縮)油。”“聽到engine聲沒有?是時候換牙了,不要拖牙咯!車會壞喔!”“車park好後,steering(駕駛盤)要擺正!”時移事易,如今輪到我教阿爸開車(雖然他早有駕駛執照,但駕駛技術實在不敢恭維),只是,以上這些話語,仍然只有隱藏在心裡的份。
或許阿爸也知道自己駕駛技術不甚理想,仍鍾情於他的老爺摩托車;兩老相依,一切盡在不言中。
甚至摩托車開動時所發出的聲音,都有屬於他這位騎士獨有的聲調、頻率,與節奏。那是平緩的,沒有尖細的嘶鳴,沒有老舊的咳嗽。就像他一生中大多時候一樣,不急不徐。
老遠聽見這摩托車聲響,我就知道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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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中經歷的很多第一次,都有阿爸陪伴:第一天上小學,是阿爸牽著我的手踏入課室;第一次配戴眼鏡,是阿爸騎著摩托車載我前往;第一次上台參加說笑話比賽、說故事比賽,還有第一次的校内歌唱比賽,都是阿爸晚上下班回來時,抽空教導我的台風、動作,並鼓勵我不一定要獲得冠軍,盡力就好,享受參賽的過程……長大后才知道,阿爸曾經是本地文化界知名的舞者、編舞家,我真是有眼不識這座泰山。
説到這,我們家三兄弟,沒一個繼承他的衣缽;硬要扯的話,就數我多少算是遺傳了他的藝術細胞,尤以文字方面,至於跳舞嘛,機械舞吧我想,而且還會一直甩拍子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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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長的那個年代,家長鞭打孩子當作懲罰,是平常不過。
記憶中,阿爸施予我的懲罰,是那數不清多少次的籐鞭,雖痛,卻爽……(??)
唯一一次印象較深刻的,那時念中一,上過音樂節後,音樂老師竟點名說要我(還有幾位同學)加入合唱團,過幾天得提早到校受訓。
當晚,我將這消息告訴了阿爸。
從阿爸的表情,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怎樣,沒反應。
我本身則非常抗拒。
直至受訓前一晚,阿爸跟我說,希望我隔天能去受訓,嘗試看看是否能被錄取爲合唱團一員。我說不要。
受訓當天(受訓時間安排在中午),剛好是阿爸的假期,一早就聼他勸説要我去參加受訓。我還是不要。
諸多勸説與搖頭說不的循環後,阿爸突來的一聲吆喝,加上飛來的一踹,想來臨尾用那一絲殘存的理性留了力,否則我一定受傷倒地。這,是變相的懲罰。
我瞪著阿爸,回喊道:“我就去囉!”
心裡早已決定就只去這一次,打死不加入合唱團。
一小時後,在路邊等校車的當兒,聽見身後再熟悉不過的“噗噗……”摩托車聲逐漸逼近,轉頭,不是阿爸還有誰?
他招了招手,要我過去。我臉無表情地走近。
阿爸說的話,嚇了我一跳。
對不起。
一句多麽普遍平常的話語,從阿爸口中說出,予我的震撼,卻是史無前例的強大,且嚇了我一跳。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無言以對,只得頭低低的,“哦”了一聲。
阿爸沒再説什麽,騎著摩托車,“噗噗噗……”離去。
也許是去哪兜風散心。
或許只有摩托車相伴,才給到他無限的安全感吧?
我當下才知道,前幾天告訴阿爸關於合唱團的消息時,他目無表情的表現,正顯示出他有心事,只是當下不懂得如何表達。又一項父子倆相似的脾性。
有了這深一層的理解,我和阿爸日後的關係,像平常一樣繼續,父子沒有隔日怨嘛!
曾試過硬逼他跟我前往一享豪華電影院廳的體驗,除了想促進父子之間的關係,目的純粹是我本身想看《青蜂俠》。
開著我的手排檔車子,近半句鐘的路程,兩父子默默地聼著廣播節目。我是蠻享受這種沉默的氣氛。就那種不需言語,醖釀默契的獨特溝通方式。
當然,心底還是不經意地希望父親有留意我特地示範給他看的駕駛技術:0.27秒流利的換檔動作;零到一百公里,我的車子爬升得有點吃力……
而事後證明,他是喜歡這種難得的享受,坐在由我們父子倆包場的影廳内,直至幕前幕後工作人員表播放完畢,他還不捨得從舒適的沙發座椅裡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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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社會工作後,除了前段所述,對阿爸是不經意的疏離。
外婆的逝世、認識周杰倫、就讀許多人以爲是字典系的中國語言文學系……或許多少造就我這種個性的根源。
但,坦誠地說,我對阿爸的感情,依然不變。
我只是不懂的如何表達,所以乾脆不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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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工作中,接到阿爸的同事來電,說阿爸暈倒在公司廁所,要我前去帶他看病回家休息。
二話不説的趕去。
踏進阿爸辦公間時,只見阿爸面色蒼白,眉頭緊皺,一手握著胃部,另一手按著右額,正坐在位子上閉目養神。
飄來濃烈的風油味。哎,阿爸又自以爲是醫生,病了也不去看病。
我半拖半拉半哄的,要帶他去看醫生後回家休息。
他說不用,回家休息一下就好回來上班,還有很多工作得做。
當時,我只覺哭笑不得,完全不知阿爸腦中其中一根血管已經爆裂,腦部正漸漸缺氧。
後來,我常想,阿爸大半生騎著摩托車在馬路上馳騁,結果沒有魂斷公路,一定有上帝保佑,一定是他前世積來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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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病床上,我握著昏迷中阿爸的左手,俯身貼進他的左耳,輕聲呼喚:“阿爸,你一定要撐下去,我愛你!”
這是我隔了不知多久,終於將心裡話傾訴出來的珍貴一刻……
完成於2014年3月28日
修改於2015年1月13日
写得感人,仿佛还有许多话未曾说尽,两父子许多的生活场景,一定更多的感动......不过,每一句话就分段的章法,是偷懒的网志写法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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