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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4月15日 星期二

贖夢

張家輝,伴我度過青春煩惱成長歲月的友伴。他那一副看起來廢裡帶衰、衰中有賤的模樣,從化骨龍、《黑馬王子》葡撻(葡完就撻)、《決戰紫禁之巔》中別名龍龍九的陸小鳳,到後來在香港黑幫電影教父杜琪峰多部作品裡的正經角色,在嬉皮笑臉耍白癡和正經嚴肅露狠勁之間切換自如,是我心中的百變影帝。

他演而優則導。開始自導自演時,我本來亦樂見其成。二〇一四年《盂蘭神功》,我進戲院支持,結果出來滿肚子問號;《陀地驅魔人》延續驚悚風格,文藝味更濃;動作警匪片《低壓槽》,更是力有未逮。我以為三部作品票房口碑不盡如人意之後,他該有自知之明,導演不適合他,結果第四部作品《贖夢》又來。

張家輝這場依然自導自演,飾演患有失眠症的德士司機沈卓仁,聲稱一睡覺就夢見被人追殺,長期失眠,神經兮兮。他的對手是劉俊謙飾演的臨床心理醫生文思豪,二人一來一往,夢境、現實、人性、創傷、秘密,導演通通都想講,但全部混在一起,亂了套,講不清。

我明白“橋唔怕舊,最緊要受”之道理,《贖夢》的問題不在題材老套,失眠、心理創傷、夢境追殺等題材,過去拍過很多。真正致命的,是張導似乎執著於自己那種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的文藝恐怖片風格。節奏慢,剪接生硬,CG特效莫名其妙,不時來點宗教符號與慢動作特寫,懶有型、懶神秘,實則悶得令人呵欠連連。

觀眾入場,是想解夢,不是被導演困在夢裡無出口。文醫生的故事線說他童年有陰影,影響他成長;沈卓仁則是失眠,老婆精神失常,屋裡貼滿符咒,家裡像道壇。兩條線平行無交錯,結局像在解釋角色的因,但觀眾早心知肚明,完全不覺恍然大悟,只會想說:“拍咁耐,就講呢啲?”恐怖片不恐怖,驚悚片不緊湊,心理片不深刻,夢境拍得不夠詭異,現實拍得不夠紮實,兩頭不到岸,教人如何投入?

二〇〇四年獨立電影《黑暗時刻》(The Machinist)也同樣講失眠。那電影沒很驚悚,但從頭到尾不斷吊觀眾癮,牽引人想探索主角到底遭遇了什麼,才會瘦成皮包骨……這也是面筋人克里斯汀·貝爾的代表作。《贖夢》跟其相比,高下立判。

總的來說,看《贖夢》是浪費時間。我不曾質疑張家輝身為演員的演技,但在導演的身份上,他真的離合格還有非常遙遠的距離。不說別的,過去三部執導作品,劇情我都忘光光,唯一有印象的一幕,是《盂蘭神功》裡主角在戲院看戲時,發現前排座位有個阿飄不看戲,反而盯著他瞧。這第四部作品再次證明,張家輝還未找到作為導演的語言及定位。或乾脆一些,放棄導演身份罷了。



2025年4月13日 星期日

律師不該拿槍?——《黑函情報戰》觀後

問一個問題:律師能不能拿槍?這問題聽起來是不是有點蠢?若把它放在一部諜戰劇裡,你又是否認為,這是基本配備?我不熟悉律法,但以我有限的common sense,律師是不會配置槍的。

九年前報讀商業電影編劇課,課堂上老師出題,要同學分組用警察、律師和另一個制服職業(第三個職業我忘了是啥)為主角,寫一個有頭有尾的劇本。抽中律師的組別,創作了一篇律師的冒險故事。課堂呈現後,老師對這小組點評的其中一句話,我印象深刻:“律師不該拿槍。”

多年過去,我早把那堂課內容拋諸腦後,直到隨手點開Netflix影集《黑函情報戰》(The Recruit),瞬間被吸引進去,難以自拔!這名叫歐文的菜鳥律師,卷入中情局及其他各國情報單位的勾心鬥角,成為生死未卜的棋子,被迫拿槍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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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是初入中情局的菜鳥律師,還沒摸熟工作環境,即收到一封灰色信函——一名被關在囹圄中的線人要求談判,免除罪刑,否則曝出威脅整個機構的大秘密。歐文本該是坐在辦公室裡審查合約、分析法律條文的文職人員,也許急於立下功績,也許是責任心使然,要求上級允許讓自己跟進此案,結果輾轉之下卻去到戰場,面對槍林彈雨、酷刑拷問,還陷入一場錯綜複雜的國際政治紛爭的暴風圈。

影集第一集起,就像一場高速列車的瘋狂旅程。歐文每化解一個危機,轉眼即掉入另一個更深的泥淖。他的生活徹底攪亂,連帶身邊人也受池魚之殃——同事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上司對他既愛且恨——愛他的辦事能力;恨他總帶麻煩——有者甚至動了殺機,想永久把他除掉。這部劇迷人之處,在於它不單只是諜報動作,還描繪了寫實的人性修羅場。

這鱷魚潭裡,沒有明確的盟友或敵人,一切利益為先,大局為重,今天的敵人可能是明日的友伴,今天的朋友也隨時推你入火坑,藉你擋子彈。撤掉手槍及爆破,換成文書、業績、會議室裡的明爭暗鬥,不就是現實生活中的職場縮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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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不是典型的諜戰片英雄。他並非那種超級菁英特工,不是什麽戰略大師、神槍手、情報高手,他只是個年輕的律師,滿腦子法規、訴訟和協議。他加入中情局,心想這只不過是穩定的政府工作,沒想到迎接他的,會是充滿暗殺、黑幕和背叛的“花花”世界。

更糟的是,他還自帶倒霉體質,災星附身,像被不幸纏上的磁石(令我想起伊坂幸太郎筆下的殺手,綽號“瓢蟲”的七尾;有改編成電影《子彈列車·Bullet Train》)。正是這種設定,這角色分外有趣。我們見慣無所不能、身手俐落、意志堅強、倜儻風流、警惡懲奸的超級特務;歐文則是另一種面貌,他不完美,他會出錯,會因自己的無知搞得焦頭爛額。他沒有經典英雄那樣自帶光環,只像個普通人,這是《黑函情報戰》最吸引我的——它讓觀眾看到一個平凡人,在逆境中掙扎、絕境求存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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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之所以能在這龍潭虎穴生存(雖然狼狽異常),關鍵是他的急智、辯才、隨機應變的能力,讓他一次次死裡逃生。如果你看過HBO影集《企鵝人》(The Penguin),可以發現主角奧茲也有類似的特質——同樣聰明機敏、同樣能言善辯、同樣命大。不同的是,奧茲是徹頭徹尾的惡貫滿盈,而歐文有道德底線,有良心。

在充滿背叛的世界,歐文的“善”幾乎成為他的負累。他畢竟只是個律師,不是冷酷無情的殺手,沒法跟那些特工一樣,把情感拋在一邊,取人性命絕不手軟。正是這點,讓他成為觀眾最能共情的角色——他代表的是我們每一個普通人,為生計被迫進入殘酷世界,卻仍想保有自我的那份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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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部劇(目前第一季八集、第二季六集,故事告一段落,但未宣布劇終),回想九年前編劇課上老師提出的:“律師不該拿槍。”

現實中,律師的戰場是在法庭;《黑函情報戰》裡,歐文有被迫拿槍之時,但皆非出於自願主動,而是為了自衛,他必須拿。亦有幾幕他在扭打纏鬥中“誤殺”敵人,兇器也不一定是槍,每次殺人後,他都像日後會患上PTSD,那殺人畫面永久存留在腦海,揮之不去的樣子。我只能說,他敬業樂業,身處於吃人的世界,他學著用自己的方式,極盡所能地活下去。

所以,律師到底該不該拿槍?



2025年4月8日 星期二

米奇17號

對韓國導演奉俊昊印象深刻,是從那部在戲院裡讓我如坐針氈的《末日列車》(Snowpiercer)開始——那是二〇一四年,衝著美隊克里斯·伊凡入場,結果上了一堂關於低階層苦受壓迫,為此而反抗的末日寓言震撼教育。後來Netflix製作的《玉子》(Okja),再到拿獎拿到手軟的《寄生上流》,奉俊昊都沒把視角從社會底層移開,化做一把直指人類社會心臟地帶的批判利刃。

新作《米奇17號》(Mickey 17)延續了《末日列車》往後的奉氏風格(我對他二〇一〇年以前的韓國作品沒啥印象),卻多了點光鮮及調皮。故事背景設在二〇五四年,主角米奇簽下一份殖民星球的勞工契約,成為一個可以不斷被複製、犧牲再利用的“消耗工”。死了沒關係,只要留存記憶,復活後重灌啟動,即可繼續幹活。

如此這般設定,立馬聯想到《明日邊界》(Edge of Tomorrow),主角同樣是不斷死亡、學習、再出發的輪迴,只不過那邊是為了戰勝外星人,這邊則純粹是服從上級命令、維持社會階層的秩序。米奇依然有自我、有感情、有執念,看他每一次死去,死法又千奇百怪,當死得太滑稽荒謬時,會讓我忍俊不禁,嗤笑出聲。笑完以後,愧疚感油然而生:我一樣是把自身歡樂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上、道德淪喪之人!愧疚歸愧疚,我還是很開心。

最大感驚喜的,是羅伯·派汀森一人分飾兩角的精湛演技。無論是17號的懷疑、自嘲、微微神經質,抑或18號的焦躁易怒、不近人情,他們似一面鏡子互映,亦如兩個陌生人彼此試探。派汀森沒靠造型改變,只憑著眼神、語速、肢體動作,加上電腦特效的協助,把同一個靈魂分裂出的兩種性格演得絲絲入扣,看得我眉飛色舞。

此外,就是奉俊昊的批判及嘲諷本色了:質疑權威、探討社會現狀。戲裡,擁有至高權力的領導人,腦袋卻空空如也,毫無半分智慧;像米奇這般低階層勞工,縱使能無限復活,也只能用身體去換取生存的資格。具備超能力,生命卻更加卑賤,諷刺意味十足。

更感觸的,是戲裡人類對原住民外星物種的態度——拒絕溝通、不試著理解,一心只有征服與消滅,這就是人類最原始的嗜血天性。一旦遇上“他者”,第一反應從來不是談判,而是開槍。奉俊昊的鏡頭直指人類的殘暴及無知,跟17號自然散發的善意相比,後者雖顯得渺小,卻等同如一抹耀眼璀璨的人性曙光。奉俊昊在深沉議題底下潛藏著的黑色幽默,讓人莞爾一笑之餘,又細思極恐,實在過癮。

總括而言,《米奇17號》是一部寓教於樂,讓人在戲後靜心思考的佳作,也是一部值得在戲院視聽覺設備中體驗,細細品味的作品。二〇二五年至今這三個月,它是我最推薦的其中一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