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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27日 星期六

生不如死,還是得走下去——《大競走》觀後

我是史蒂芬·金死忠書迷,收藏了五六十本他的著作,喜歡的還會買英文原版珍藏。不過,喜歡歸喜歡,並不是每本都愛不釋手。有幾本我相當不likey,如《撒冷地》(Salem’s Lot)、以理查·巴克曼筆名出版的《大競走》(The Long Walk)、與彼得·史卓伯合著的《魔符》(The Talisman;但續作《黑屋·Black House》又重得我心)、《復活》(Revival)等。要嘛行文節奏拖沓冗長,要嘛就是地域背景文化隔閡太深,悟不透他到底想表達什麽。

其中,《大競走》是我讀得最為狼狽的一本。當年特地帶它去外島度假,結果被晦澀難懂的隱喻搞得昏頭腦脹。於是閤起書本,吹著徐徐海風,眺望宜人景色,寧可發呆放空,也不想繼續翻頁。最終看完,是憑著「不輕易半途而廢」的倔強,但發誓絕不再看第二回。

結果,改編電影來了。率先上映的美國口碑爆燈,幾乎零負評;導演又是我喜歡的法蘭西斯·羅倫斯——除了《饑餓遊戲》(The Hunger Games)系列非我心中那杯茶,其他如《康斯坦汀:驅魔神探》(Constantine)、《我是傳奇》(I Am Legend)、《大象的眼淚》(Water For Elephants),都在我心中占有極高地位。

電影版《大競走》因有視聽效果加持,比純文字敘述的原著更容易投入。故事背景設在極權統治下的反烏托邦美國,每年舉辦一場殘酷賽事:從全美選出五十名青少年,不停行走。速度若低於規定三次,便會被當場射殺,最後一人可贏取巨額獎金,餘生無憂。主角葛瑞迪參賽的動機,是要為因政治異見而遭處決的父親復仇,他跟另一位參賽者麥克弗里斯建立起短暫卻深厚的友情。血與淚、理想和絕望,都隨著他們在這條絕望公路上,一步步行踏出來。

就觀影體驗而言,如果一部電影能讓我不覺時間流逝,散場時以為只過了一小時,而實際上已近二小時,那我敢說它在節奏掌握上絕對合格。導演和剪輯都下足功夫,把這部以對話為主的作品拍得緊湊且富娛樂性。難能可貴的是,這些對白不是插科打諢的笑點或內涵空洞毫無意義,而是層層遞進的思維碰撞。仔細聽,理解了角色的理念及原則,再對照另一名角色的想法,是傾向?是對立?還是相互兼容?這種腦海心靈深層次的辯證,是這部《大競走》最刺激精彩的部分。

「不停往前走」的比賽規則,注定讓畫面單調。演員沒法停下腳步讓導演上演大段特寫,鏡頭始終在晃動,直到最後贏家,才有短暫的聚焦。這雖然限制了鏡頭的捕抓範圍,卻也強化了主題:人生就是一場無法停歇的長途跋涉。

我依然沒能看透原著作者想傳達的譬喻,倒是有這場比賽就是人生縮影的領悟。無論生、老、病,酸甜或苦辣,都得繼續走下去。停下,就意味著死亡,就這麽殘酷,也那麽自然。

題外話:要說現實中最適合代言這部電影的品牌,我想非烈酒Johnny Walker莫屬。



2025年9月20日 星期六

《厲陰宅:最終聖事》——溫子仁恐怖宇宙的階段收官

過去二十年,因漫威超英類型電影的成功,影視產業流行一種敘事模式:宇宙觀。不同作品彼此呼應、相互聯動,哪怕不是自己偏愛的角色或故事,也會吸引觀眾買單,大家心中抱持一個期待——未來這些看似獨立的篇章,也許會匯流整合,彼此交織成一幅恢弘龐大的故事版圖。

除了令人日漸審美疲憊的超英題材之外,能夠在好萊塢真正建立起電影宇宙規模的案例並不多,溫子仁主導的“厲陰宅宇宙”(The Conjuring Universe)系列,是其中代表之一。跟動輒兩三億美元預算的商業大片不同,鬼片的製作成本相對低廉,只需掌握好氣氛營造,拿捏好故事張力,便能做到“以極低成本,換取最高收益”。自二〇一三年第一部《厲陰宅》(The Conjuring)上映以來,整個宇宙擴展出十部作品,直至《厲陰宅:最終聖事》(The Conjuring: Last Rites),業已走過十三個年頭。

十三年來,“厲陰宅宇宙”票房口碑收獲頗豐之餘,還陪伴了許多觀眾成長,成為他們青春或觀影記憶的一部分。尤其戲裡的艾德和蘿琳·華倫夫婦,他們的形象,既是系列的中流砥柱,更讓這恐怖片系列有別於一般鬼片,帶著“偽史實”的真實性及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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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個人而言,《厲陰宅4》的表現雖無法跟首兩集相提並論,但比第三集《厲陰宅3:是惡魔逼我的》(The Conjuring: The Devil Made Me Do It)已有非常大的改進。

眾所周知,溫子仁親自執導的前兩部是系列的定海神針,無論是整體節奏掌控、氛圍營造,還是角色背景塑造及情感變化上,都堪稱典範。觀眾當年之所以願意追隨“厲陰宅宇宙”,很大程度上就是拜溫子仁的導演風格之賜。他就像魔笛手,將觀眾引入一個個毛骨悚然、驚怖駭然的世界。

只是,隨著宇宙擴張,衍生的《安娜貝爾》(Annabelle)和《鬼修女》(The Nun)系列口碑卻明顯跌滑。尤其是《安娜貝爾》第一集,空有噱頭,故事劇情卻乏善可陳;預告比正片精彩、雷聲大雨點小的《鬼修女》系列更讓不少影迷直呼“雞肋”——《安娜貝爾》三部曲中,我個人最滿意的是第二部前傳性質的《安娜貝爾:造孽》(Annabelle: Creation),故事及氛圍完成度極高,也交待了娃娃的誕生與恐怖基因起源。

至於《厲陰宅3》,溫子仁退居監制,導演換成麥可·查維斯,故事風格也跟前兩部大相徑庭,自然難以重現系列巔峰盛況。而由同一位導演執導的《厲陰宅4》,故事重新聚焦於單一大宅中的鬧鬼事件,並以華倫一家為核心,強化了親情這主題,也讓觀眾感受到曾經陪伴主角群冒險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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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背景設在一九八六年,講述史莫爾一家在祖父送來一面古老大鏡後,怪事頻頻發生:吊燈憑空墜落、幢幢黑影在屋中遊走、女兒被碎裂鏡片入體、父親遭受惡靈折磨……走投無路之下,這一家人只得對外求助。

與此同時,華倫夫婦過著退休後的平靜生活,女兒茱蒂卻因靈視能力日漸增強,察覺到遠方惡魔和鏡子的威脅。她瞞著父母前往追查,最終將他們再次扯入陰魂不散的波詭雲譎中。這面邪鏡,正是數十年前華倫夫婦初涉江湖時,未能徹底封印、意外遺失的靈異物件。如今,它的惡意再次襲來,而目標正是茱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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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厲陰宅》12相比,《厲陰宅4》在驚嚇設計上明顯溫和不少,沒有那種“嚇死人不償命”的突然驚嚇橋段,這也是它倍受批評的原因。但我認為,跟《安娜貝爾》系列或《鬼修女》相較,它在故事完整性和角色情感上的表現,已屬合格,至少沒讓人觀影後直呼“回水”,而是體會到一種返璞歸真、回歸初心的誠意。

影片花了不少篇幅描寫華倫一家人的關係:艾德與蘿琳夫妻倆之間的信任與依賴,茱蒂逐漸繼承父母使命的覺醒、岳父和女婿之間的互動。這樣的家庭情感,讓這部恐怖片不完全靠嚇人取勝,故事帶出“傳承”意圖,呼應著片名“最終聖事”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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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觀眾只想了解華倫家族的冒險故事,只需鎖定以下幾部:《厲陰宅》(The Conjuring, 2013)、《厲陰宅2》(The Conjuring 2, 2016)、《安娜貝爾回家啰》(Annabelle Comes Home, 2019)、《厲陰宅3:是惡魔逼我的》(The Conjuring: The Devil Made Me Do It, 2021),再到這部《厲陰宅:最終聖事》(The Conjuring: Last Rites, 2025)。

《厲陰宅》系列乃依據史實改編,以華倫夫婦調查過的幾起著名靈異案件為基礎,再輔以戲劇化演繹。《安娜貝爾回家啰》雖屬虛構,但主角是女兒茱蒂,可視作編導為這角色補上的一段冒險經歷,為正式傳承父母衣缽的鋪陳。

若你是宇宙觀愛好者,當然可以補齊《安娜貝爾》三部曲和《鬼修女》二部曲,還有關聯性較低的《哭泣的女人》(The Curse of La Llorona),拼湊出完整的“厲陰宅宇宙”。若只想追隨華倫家的主線,又不想把時間花在評價不佳的作品上,這幾部核心作品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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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的來說,《厲陰宅:最終聖事》並非系列最佳,但它成功擔下階段性收官的任務;它沒有《厲陰宅》前兩集那般驚心動魄,卻比大多數支線作品來得完整動人。它讓華倫夫婦和茱蒂的故事有了一個情感交接,也讓觀眾在溫馨驚悚交織下,結束這段十三年的恐怖之旅。

相比喧囂熱鬧的超級英雄宇宙,溫子仁用低成本築起了一個獨樹一幟的恐怖電影宇宙。它或許匱乏華麗的特效轟炸,卻用真切日常的恐懼,贏得本身的標志性定位。對我而言,這謝幕雖不盡完美,卻已足夠體面——所謂的缺陷美——為“厲陰宅宇宙”畫下一個不失分量的句點(或逗點)。


2025年9月14日 星期日

惡棍特工

擁有獨特暴力美學品味的導演昆汀·塔倫提諾,至今執導過九部電影(將拆分為上下部的《追殺比爾·Kill Bill》算作一部)。這些作品當中,我最喜歡、重看最多遍的,非《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莫屬。

《追殺比爾》讓我認識昆汀的世界:刀光劍影、血漿四濺,卻美得像張翼德筆下的潑墨山水畫。但真正在戲院體驗到昆汀魅力的,是《惡棍特工》,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他的作品。電影一般會遵循一個原則:劇情應透過角色行為及動作推進,台詞能少則少,因為電影的本質是影像藝術。昆汀偏反其道而行——《惡棍特工》裡對白極多,幾乎所有角色都像話癆。奇妙的是,我卻絲毫不覺冗長沉悶,反而看得忘我投入。

昆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他擅長用對白製造張力,讓觀眾在表面上看似輕鬆的談話,感受到潛台詞的暗潮洶湧,劍拔弩張。典型的例子,就是第一章節——克里斯多夫·華茲飾演的反派納粹軍官漢斯·蘭達上校與法國農夫的一場對話。這場戲將近半小時,藍達上校一開始看似有禮、體貼,甚至帶著幾分幽默感。但隨著對話層層推進,他表象下的殘暴冷血逐漸浮現。二人似乎只是閒聊,卻能感受到藍達上校單方面的威嚇及審問。這一幕不僅先聲奪人,還塑造了全片最重要的關鍵人物:一隻狡猾聰明的老狐狸。也因為這場戲,克里斯多夫·華茲一舉成名,為全球觀眾認識,更憑著此片奪得奧斯卡最佳男配角。

來到第二章節,才終於迎來片名所指的“惡棍特工”。這是一支由美國艾多·瑞恩中尉(布萊德·彼特飾)率領的敢死隊,專門以游擊方式痛擊納粹。透過瑞恩中尉誇張、口音古怪的自我介紹,使觀眾熟悉了這群成員的背景及個性,更透過納粹倖存者的“宣傳”、乃至希特勒本人憤怒的詮釋,來理解惡棍特工的狠辣。他們手段血腥殘暴,卻也讓人拍手叫好——這是以暴制暴的正義!

我原本以為布萊德·彼特飾演的瑞恩中尉就是本片主角。他戲份不少,人物設計鮮明,但隨著劇情發展,才漸漸發現這支敢死隊雖耀眼,卻只是歷史巨輪下的小小齒輪。真正的主角另有他人,那就是藍達上校。

影片中還有另一條看似支線,最終卻跟主線緊密結合的情節:盟軍策劃刺殺希特勒和高層的“電影院行動”。他們派遣一位通曉德國電影的英國軍官希考克斯(麥可·法斯賓達飾),與惡棍特工成員會合。誰料天意弄人,他們約見的地下酒館正好聚著一群德國兵士,更碰上一位精明的蓋世太保。這場戲又是一場典型的昆汀式對話:一杯接一杯的酒,一句又一句的寒暄,表面融洽,卻令人緊張萬分。最終,只因一個微小的手勢暴露了希考克斯身份,就此功虧一簣,換來一場槍林彈雨。這樣的殘酷設計,讓人扼腕。

我為何認為藍達上校才是此片真正的主角?理由就在於電影最後的反轉。藍達上校早已察覺盟軍打算趁首映禮刺殺元首希特勒的意圖,他還親手掐死臥底女星布麗姬特(戴安·克魯格飾),更俘虜了瑞恩中尉。按此發展,納粹早已成為最終大贏家。然而昆汀並不想重演歷史悲劇,而是大膽地讓藍達上校選擇背叛,與盟軍達成交易,換取投降條件。這個反轉初看讓人疑惑,但正因如此,電影迎來了最高潮:觀眾目睹希特勒與納粹高官在戲院裡被兩名特工亂槍掃射、炸成灰燼。這幕雖然完全偏離歷史,卻大快人心!昆汀在告訴觀眾:電影何必忠於史實?歷史也可以改寫!(後來的《從前,有個好萊塢·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他同樣安排角色阻止當年現實中震驚全球的影星莎朗·蒂慘案。)

如今回頭來看,《惡棍特工》並非單純的戰爭動作片。它結合了多種元素和類型,如間諜片的驚險、黑色喜劇的荒謬、義大利西部片的致意,還有他對電影藝術本身的情意——最後決定歷史走向的地方,發生在一家電影院內。燃燒的膠卷,帶著一種譬喻——電影不僅能記錄歷史,也能“摧毀”歷史、重寫歷史。

昆汀在多部作品中,將對白、暴力和幽默糅合得天衣無縫。在《惡棍特工》裡,他將這些元素放進歷史敘事中,在緊張與釋放、沉重與荒謬之間不停交替、相互切換。這部片於我,遠遠超越了一部戰爭爽片的範疇,它讓我感受到電影的力量:除了供給娛樂、帶來療癒,還能讓人對未來抱有希望。《惡棍特工》,一場關於影像、歷史和人性的狂想曲。



2025年9月7日 星期日

我和我的殭屍女兒

過去廿多年來,殭屍(或喪屍)題材影視作品層出不窮。歐美、日韓乃至亞洲其他地區,都發展出各具特色的殭屍片代表。尤其創意不斷推陳出新的韓國,近年佳作頻出,如《屍速列車》《屍戰朝鮮》等,皆曾掀起全球熱潮。在殭屍題材已幾乎氾濫之背景下,《我和我的殭屍女兒》究竟如何突圍?正是我觀影前心中的疑問。

故事講述殭屍病毒爆發後,女兒秀雅(崔惟理飾)不幸感染變成殭屍,身為單親爸爸的正桓(曹政奭飾)不忍親手了斷,遂帶著女兒回老家藏匿。這期間,他意外發現女兒即使已經變異,仍保有人性的反應,而非典型殭屍那般只知活人生吃。身為動物園馴獸師的正桓,索性大膽嘗試“訓練”女兒,由此展開一段既荒誕又動人的殭屍親情故事。

若將《我和我的殭屍女兒》歸類為驚悚喜劇,那“喜劇”比重約莫佔了九成七,幾乎沒有真正的驚悚或恐怖元素;有的話,也多以黑色幽默處理。這樣的安排無疑照顧到對恐怖片敏感的觀眾,我相信不少人是因男主角曹政奭入場觀賞——他在《機智醫生生活》中的親民形象深入人心,若此片走向過於驚悚,雖說顛覆未嘗不好,卻可能適得其反。單從電影海報的色調及氛圍,便可感受到輕快基調。觀影時,我不免聯想到二〇一五年的《我的殭屍女兒》(Maggie)和二〇一三年的《殭屍哪有這麼帥》(Warm Bodies),但相較之下,《我和我的殭屍女兒》更輕鬆幽默,也更適合闔家同樂。

此外,幕後團隊的用心亦值得一提。從劇本構思到選角,無不精準扣合當下最能吸引觀眾的流量密碼:殭屍題材、父女親情、友誼、初戀、懷舊流行樂,摻和著懸疑及動作元素,還有一隻搶盡風頭的橘貓。雖說有幾幕“演技”有明顯的CG特效加持,但絲毫不減牠在戲裡散發的光芒和歡樂氣息,也有聲東擊西之效,轉移觀眾對某些情節不合理處的注意力。更難能可貴的是,本片擁有一個好結局。何謂“好”,見仁見智,但對一部喜劇而言,如此結尾無疑恰到好處,至少給人留下希望。

轉眼間,二〇二五年已過三分之二,《我和我的殭屍女兒》是迄今為止,我唯一將之列入年度佳作的韓國電影,極力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