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裡等你,你一個人繼續吧。”旅伴有氣沒力地對我說。
“一起上啦,背包內的咖啡,等著我們抵達目的地開來慶祝。”我回覆。
此時此刻,我們身處濟州島漢拿山御里牧探訪山道海拔一千五百多米高的一個休憩處。我倆坐在這休憩平台上,面向來時路,眺望遠方的無敵美景,佩服自己能堅忍至今的毅力;右方約三百米處是個瞭望平台,設置著兩架望遠鏡。
御里牧山道不是登至山頂白鹿潭的路線,我們此趟目的是海拔一千七百米高的威勢岳避難所,如今所在的休息處,距離目的地尚有一點五公里,有一百多米高的路要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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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旅伴確認到濟州島旅行,我的終極目的就是登山。事前瀏覽韓國旅遊局官網查詢資料,從七支登山路線選擇了這支御里牧路線,網站上說明此路線是一般遊客首選,心想我們這兩個平日為工作忙到缺乏運動(永遠的好藉口,不是嗎?)的都市人,別異想天開一步登頂,先試看這支路線,就算半途有啥三長兩短,也會輕易遇到登山客施予援手。
正式登山前,我們還做了個小熱身——行動日兩天前先到海拔一八〇米高的城山日出峰追日出。事前我也沒留意威勢岳避難所有多高,只覺得十五分鐘內從平地征服這座火山島日出峰,漢拿山難歸難,又算的了什麼?
行動日前,我們只替隔日行程購入了一條麵包和幾杯杯裝咖啡。行動日一早七點遂起床準備,從住處出發前就啃掉了半條麵包,再想此趟白開水比咖啡重要,於是將一瓶二公升的瓶裝礦泉水收進背包,外加那半條吃剩的麵包、一杯包裝上有位帥氣歐巴代言的杯裝拿鐵(攜帶咖啡只為防半途咖啡癮發作導致頭疼);旅伴則用保溫瓶裝滿沸水、一包濕手巾……我倆套上風衣,出發!
晴天微涼,我倆將車子停在距離山道入口一公里外的停車格,走過這一公里柏油路當暖身。八點正,我們從寥寥人影,連售票亭都還關閉著的御里牧山道口,興奮入山。
開始是小徑,舉頭四望,都給青蔥樹木包圍,走著走著,聽見不規律的“咚咚”聲,抬頭朝響聲處尋去,噢天,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野生啄木鳥!像是祝福我們旅途順利的幸運天使。經過一座石橋以後,面前等著我們的是一道用棧板木鋪成的階梯,踏上幾級,道旁豎立著的指示牌註明,此山道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最艱難,共二點四公里;之後就是簡易的零點八公里;最終就是不難也不易的一點五公里。我以為這起始路段乃腳底下踏著的棧板道,結果再攀升沒幾步,抬頭一望,只見棧板道結束後,接下來蜿蜒向上的山道,是用枕木和碎石鋪成,半人為半自然形成的山道。我望著身旁旅伴,說了聲:噩夢開始了……
我們開始與地心吸力相抗。
我們用最舒適的節奏,一步一步往上爬。四周依然像是熱帶雨林,走在這大自然環境中,我最擔心的莫過於碰上爬蟲類,但細聽下,卻不聞蟲鳴,雖有鳥啾,也零零落落的;氣溫仍不高,但因爬山的關係,我早脫除風衣,捲成一團握在手上。
才爬沒多久,就發現旅伴開始表現異常。尤其右腳每踏出一步,表情即非常痛苦,原來是小腿筋不給力,不斷拉扯抽痛,對她一大早做如此劇烈運動提出抗議。我也不怎麼緊張,就放慢步伐陪她,反正我們多的是時間,就讓她在前我在後,以防她一時沒力往後跌,我還可撐著扶持,不致“作弊”滾下山。
如此攀登了幾米,不時關心她的狀況,她卻說越來越痛,我才開始焦慮了。心想,要不要放棄下次再來?更起了隔天放她去染髮後,我再獨自來征服此路線之念頭。開口問她時,她停下腳步,內心掙扎了一下,搖頭,繼續爬……如此這般重複問了她幾遍,她始終咬緊牙關,不屈服……
這一路上,每當有人——或是獨自的當地人,或是三三兩兩的外國遊客,也有恤衫西褲皮鞋跟環境非常不搭的行頭、結伴同行卻體力不均分落成好幾批,沿途大聲嚷嚷擾“林”清夢的尼泊爾人——從後追上我們時,我們會刻意停下讓道。遇到當地人主動向我們打招呼,我也會口齒不清地回以“幹那賽喲”(“幹那”盡量含糊,“賽喲”夠明顯就好,像周杰倫唱“漂亮的讓我面紅的可愛女人”那般,只聽見“愛女人”三字)。我一句韓語都不會,在濟州島這幾天對在地人是用英文溝通,要是對方不曉英文,我也只好Hey Girl牽你的左手,這不是在握手地跟他們比手語。道上每隔三四百米就有供休息的木製平台,我們會趁機坐下喝水再繼續;有次旅伴再也難忍受,取出熱水瓶,倒熱水到幾張濕紙巾上敷著小腿,緩解疼痛。在旁看著她的我,不敢說風涼話,雖然不希望她放棄,但一時也開不了口鼓勵她,畢竟這好像是我固執己見硬硬要的行程……
這般停停走走,看著每一個離目的地更近的指示牌,我們放棄的念頭,想必也越發減少。這時,旅伴對我說:“你不用等我,你先上去,我一個人慢慢爬。”我想都不想就一口拒絕。二人結伴在外地旅行,還在這荒山野嶺,要是有個意外,豈不樂極生悲?要爬就一起爬,不必一先一後。
就這樣往上走了約兩小時,眼前再見棧板道——這段最難的路段終於結束。我們歡呼振奮了一下,遂到棧板道旁的休息台歇息,取出那半條麵包,撕一塊給她,自己也吃了一塊充飢,剩下四份一條要留到目的地再享用。正要開封杯裝咖啡時,心想就這一杯,現在喝了豈不可惜?於是向旅伴建議:這杯我們等到了目的地再開來喝,慶祝!她讚成。我們收拾妥當,繼續往前行。
走在棧板道上,原本高聳的林木就長到一條看不見的阻隔線前,前方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團矮小的植物。我回想指示板上說的第二段“極簡路程”,果然簡易——就這樣在棧板道上走零點八公里。哪知轉了個彎,棧板道結束,前進的路變成一大塊一大塊凹凸不平的石頭路,我苦笑了一聲,除了勇往直前,還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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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果然是三段中最輕鬆的一段路……屁啦!我覺得官方把這段路程分做最簡易的原因,無非是它只有零點八公里長,是三個階段最短的一段。
這石頭路,我認為比首段更危險,移動時絕不能抬頭觀望周遭景色,須得全神貫注低著頭踏穩每一步,要是一個不察或踏步不穩,陷入石頭間隙扭傷腳踝,在這處境,真應了“兩頭不到岸”,就算求救有門,也還有二點四公里的下山路要麻煩施救人員。於是,我千叮嚀萬囑咐旅伴,不要急,安全第一。
走著走著,陸續超越我們的人不曾停止,但也開始與下山客朝相,包括之前超越我們的那夥尼泊爾人。還有一對情侶下山時,口操粵語地說“這不是我們超越的那兩位嗎?怎麼才到這兒?”以為我們聽不懂粵語。當然,我們懶惰回應,我們只跟自己競賽,來到這位置仍沒放棄,已值得開燒酒對乾歡慶了。
我本身是沒什麼,但知道旅伴內心實經歷了好幾輪天使與魔鬼交戰,一邊要她趁早放棄,一邊要她繼續努力。我們也就維持這樣極度緩慢但不完全停止的速度,走完這零點八公里的石頭路,迎來棧板道,不久即抵達那座休憩平台。轉身面向來時路,一覽遠處天水分隔一線的島之西北方,回頭即瞧見在層巒疊嶂中突顯而出的漢拿山火山口,天空一片蔚藍,日曬卻不熱,還冷風陣陣,涼爽之極。
眼前的美景,讓我聯想到電影《魔戒》三部曲中好幾場外景,與洛汗國相似的山麓平原,唯缺駿馬郊狼,甚至是這來時山路,也像是佛羅多背負摧毀至尊魔戒的重擔,赤著腳亦步亦趨踏上末日火山之石路。望著腳上穿著的限量經典款耐吉,感恩我無需像哈比人那般克難。
“我在這裡等你,你一個人繼續吧。”旅伴有氣沒力地對我說。
“一起上啦,背包內的咖啡,等著我們抵達目的地開來慶祝。”我首次表態,不允她放棄。
“OK……”她回覆。
我們踏上一點五公里長的壓軸路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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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難度分級為中等的路段,其實跟第二段沒兩樣。我覺得官方真的以長短為分級標準,但深思一層,雖只需爬過這一段路,即可抵達威勢岳避難所這目的地,但經過前兩段名副其實最艱困及根本沒輕鬆多少的第二段路後,擺著這麼一大塊的休憩平台和瞭望台,簡直成了登山客就此轉身離開的誘因。故,末段的分級比次段困難,可能也把登山客放棄或堅持的心態考量在內,讓其內心掙扎,是要繼續完成這一段路呢,還是在瞭望台看過了風景就滿足……
以上純屬個人詮釋。
這段石塊及棧板交錯的路段,我跟旅伴感覺比次段更輕鬆,走在棧板道時還轉身倒退著行走,藉此分散原本集中在後小腿使的力,讓前腿也分擔一些;用這姿勢行進時,還能望著遠方美景,心境更覺逍遙快活。此處不時聽見烏鴉的鳴叫,舉目尋跡,這些獨自行動的黑鳥不是在空中翱翔,就是在一邊的草叢瞪著我們,似乎在嘲笑,又似王者般巡視著地盤。鳥鳴及如此環境,又讓我想起《魔戒》中白袍巫師薩魯曼派出窺視遠征隊的烏鴉群。
我在一處泉水,掬了一把冷冽清水潑在臉頰,醒了醒神,喝了一口泉水稍事休息,再走沒多久,十二點正,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威勢岳避難所。
來到這地方,首先見到的,是大型平台上(作為避難所,這平台極大,能供多人集合)休息的人。這些登山客,以三五人、七八人、二人組,甚至一個人分成幾個群組,有些一家大小,有的是朋友,有的像我倆是情侶,或坐著吃午餐,或躺著曬日光,總之就是為自己的到來而慶祝。
至於其他最“吸睛”的,就是一大群烏鴉。這裡的烏鴉,可不像馬來西亞常見的烏鴉般小隻,牠們體格碩大肥壯,羽翼豐厚,或許是因應這麼高海拔的氣候環境生活之故。雖然同是烏鴉,卻不似馬來烏鴉那般陰鷙猥瑣會欺負人(我就被烏鴉嚇過,雞蛋糕!),牠們像野貓那樣,雖對人類帶來的食物虎視眈眈,但不會群起而攻,而是在一旁有意無意地引人注意,用眼神索求,求不到也不攻擊人,只偶爾發出“呀呀”聲以示抗議。
我倆各自上了洗手間,在平台找了個心水位置坐下,從背包內取出剩下的麵包,平分了做午餐。跟其他有備而來的人相比,我們的午餐寒酸到不行,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杯韓星代言的杯裝“法式咖啡”(French Coffee),我們喝得神采奕奕,這一點點的糖分,讓我們原本疲憊的身軀,逐漸恢復生氣;同時也讓我們知道,這回的登山,實是超越了自以為是、自己設限的極限。
我們攝下目前去不到的漢拿山火山口頂峰做紀念後,十二點三刻,我們開始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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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運動原理的人都知道,上樓梯雖比下樓梯辛苦,但下樓梯卻比上樓梯更傷膝。上山時我的心始終縈繞在旅伴抽痛的小腿上;下山時我又擔心她的膝蓋了。
尤其走回那段第三和第二段來時路,腳踏凹凸不平的大石塊,還要保持身體平衡,確實比上坡更難。這回我打前鋒,走在前方行過一遍,確認踏過的石塊穩當,旅伴再依步行走。這下山路如此艱難,卻見許多人——很多是當地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好似完全不需確認腳下石塊是否穩固,腳踏風火輪般超越我們快速下山,對此我倆只有佩服的份。
走著走著,回到剛剛路過的那處泉水,我裝滿二公升冰冷沁涼的水——這是免費的Spritzer天然礦泉水——打開存在手機內的音樂,邊聽歌邊愜意卻不失警惕腳下之心地下山。
上山時我們沒想到邊聽歌邊爬,只聽見大自然發出的聲音,更多時候是傾聽本身發自內心的聲音;下山時有周杰倫鄭伊健陳小春徐若瑄南拳媽媽泰勒絲還有麥可·傑克森,華語粵語英語就是等不到“東道主”金鐘國出來獻唱。就這樣哼哼唱唱走走偶爾停下來稍息,當抓在手上的兩公升裝天然礦泉水剩下半瓶,當腹部的壓力(便意)漸漸加重,我們有驚無險地順利跨過那座石橋,幾步路之後,在周杰倫〈英雄〉最終那句旁白“VICTORY”的相伴下,我們回到文明世界。
上過洗手間,走過那最後的一公里柏油路到停車場,三點鐘,我們驅車到市中心尋找二合一的午晚餐。
這次的登山體驗,旅伴可能才是堅持奮鬥、不斷與內心對話的主角。而我的體會是,這段來回共十二公里(把那暖身和最後走的一公里柏油路也算進去)七小時的徒步旅程,是我倆心連心攜手完成的難得壯舉。
若有機會再登陸濟州島,我們一同攻頂白鹿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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